我在哪里,在做什么,在追求什么?
为什么——?
早上在梦里,见到了Hermes。高大的旅行者的保护神踩着带着双翼的神靴,挽着金色的权杖,蹲下身微笑着问我:“接受我庇护的旅行者啊,告诉我,为什么你在哭泣?”
我猛然惊醒,恍恍惚惚地感觉清晨昏暗的光线透过闭合的百叶窗射进屋里的亮度。不由自主地伸手摸眼。没有眼泪,我没有哭泣。
于是重新闭上眼睛,用手背遮住双眼。赫尔墨斯的微笑在朦胧的光晕中再次浮现。
“宙斯的最小的儿子啊,”我呢喃着,“在你的保护下,我不会在梦里哭泣。”
“哦?”他感兴趣地挑起眉,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我通常不会弄错。”
我没法回答,于是默默地看着他的眼睛。
一会儿之后,他终于又笑起来,站起身举起权杖。清晨的太阳被他遮挡在身后,只泄出淡淡的金色晕圈。 “好多来这边的旅行者都回去了,所以我今天有些无聊。”他有点懒洋洋地说,“我们做个游戏吧?”
“和神的游戏,”我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我赢不了,不敢赢。”
“狂妄而狡猾的女人。” Hermes没有生气,只是微微摇了摇神杖。“我不用神力,只用经验。如果你赢了,我可以帮你实现一个愿望。”
我沉默了一会,终于点点头。没什么不合算的,反正没说我输了会怎么样。
保护神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看穿了我的算计,却没有理会。“那么,”他继续说,“我说三样东西。如果都是你这三个晚上的梦中出现的,就是我赢。否则,我就帮你实现愿望。”
我点头。简单的规则。
于是Hermes轻点着神杖,没有片刻迟疑地,轻笑着说出他第一个猜测。
“回忆。”
回忆……
我猛地回想起那个几天前的梦——
黑暗中,我孤独地看着巨大明亮刺眼的荧幕。
两年在Infosys的工作,在短短的十个月中退变成了回忆 ,散落成一串五颜六色的碎片,在荧幕上走马灯一样闪烁。
记忆深处几乎快被忘掉的自己……
曾经那么凶悍地甩下onsite的电话对Vijay喊,“If he doesn’t believe I can understand him, let him talk to you!”; 曾经抱着哭得满脸眼泪的室友对她说,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满街都是,忘了就好了;曾经为了考GRE毫不犹豫地自己对着镜子剪去长发;曾经带着两个project,晚上忙到11点回家申请学校,还被房东踢出房子,一边满街找中介一边哭着给爸爸妈妈打电话说怎么办怎么办我想跳黄浦江;曾经到大D的办公室里死磨硬缠地让他允许我早一个星期离职;曾经公司大会的聚光灯、曾经校园招聘的讲台……
两年。
笑声、回忆、泪水、回忆、愤怒、回忆、朋友、回忆。
回忆是故事、历史,是生命中成为化石的部分。人们研读故事,像Shakespeare像红楼梦;人们探究历史,像中国的五千年像美国的自由战争;人们研究化石,像猛犸像恐龙。有人说老人活在回忆里,孩子活在未来中。但是我觉得,记忆是成熟的里程碑,偶尔看看自己曾经怎样一路走来,可以懂得自己拥有的美好,可以更珍惜现在。
我抬起头,看见Hermes墨色的眼带着笑意看着我,等待我回答。
“是的,我梦到了过去。”于是我点点头,心中猜测着他是否使用了神力。
他身后的光圈更亮了一些,笑意也更深了起来。“我没有使用诡计。这是所有旅途中的人会有的梦。”看着我疑惑的注视,他解释道,“累的时候,会想停下想想。我知道。”
我释然。
“那么,第二个——
“远方。”他用富有磁性的声音低低地说,似乎带着一点迷惘。
或许,他想起了奥林匹斯山上蔚蓝的天,想起了Zeus和Hera,和那些神祗的兄弟姐妹?
还是,他想起了Caucasus Mountains,想起了Aegean Sea,想起了Hesperides的小岛?
看见我凝视着他,Hermes扬起头,笑容迷幻起来。
“有吗?”他问。
于是我想起昨晚梦中,遥远的海的声音。
不,不是在厦门陪我长大的蓝色波涛,不是在连城和巍巍一起捉螃蟹的金色沙滩,不是晚上听姨妈讲鬼故事的青色鼓浪屿,也不是雨中陷在沙滩中的车里看到的灰色的Virginia Beach。
那是Hawaii夕阳照射下的红色的海,用心跳般的韵律卷起一层层细小的金色波浪;是北极圈上的白色的海,在厚厚的冰层覆盖下低沉地发出阵阵怒吼;是Odysseus船前黑色的海,用飓风卷起高耸的巨浪发出危险的咆哮——
我从未去过的海,是我梦中渴望的海。
是的,那是Sinbad的海,在未知中航行,在极限中狂笑,在战斗中喜悦,在征服中满足。
“You know I’ve travelled around the world, seen things no other men seen. But nothing, nothing compares to the open sea.”
我梦见的远方,在一切未知的世界,永远在我拼命前往的前方——令我神往,令我哭泣,令我感动,令我狂喜,令我想尽办法去征服。无论已经看到了多少,得到了多少,都会永无止境地期待更多挑战,征服更多未知;不是沉醉于获得的结果,而是享受挑战的过程。姜戎在《狼图腾》里说,“所有人的祖先都是猎人,猎人是人类在这世界上扮演的第一个角色,也是扮演时间最长的一个角色。”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永远渴望未知,渴望征服的天性永不满足。大概正是因为如此,我放开了工作、朋友、亲人只身来到美国——如果不放开一个梦,就没法伸手去捉下一个。
我的梦在远方;而我的远方在梦里。
看着Hermes在越来越明亮的光圈里微笑,我再次点头。“有。”我说。
于是他满意地点点头。“如果没有对远方的渴望,就不会旅行。”他说。
“那么最后一个是什么?”
这次,Hermes却没有立刻回答。白色炙热的光芒再也无法藏在他的身后,耀眼地绽放出来,照亮了我的整个视线,灼痛了我的双眼。
“太阳。”他终于说,笑得如太阳一样绚烂。
我这才看清,在他身后,竟是太阳车飞驰而来,带着桂冠的Apollo站在车前,高贵而庄严。
可是,我没有梦到过太阳。
尽管我并不愿看到神祗的失误,但是我仍老实地摇摇头。
Hermes竟然大笑起来,在最喜爱他的兄长面前,笑得如同顽童。
“是的,你不需要梦到他,因为你从不怀疑他每天都会驾着太阳车从你故乡的方向驶来。你从不害怕,因为即使有雨有云遮住他的光芒,你也知道他在天的顶端。他不在你的梦里,而在你的生命里。你追随他,因为你是他的影子。”
我也大笑,笑得流出眼泪。
Flying shade——我是太阳的影子,你的颖子。我追求希望,如同夸父追着你一样。
明天,一定会有明天的太阳升起。如果没有明天,那一定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了。
那时怎么办?
哈哈,不需要考虑了,反正是最后一天了。
不理会我的失态,Hermes跃上太阳车,站在英俊的兄长身边,对我莞尔。
“那么,”他说,“我没有猜到你的最后一个梦,所以我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
好吧,我看着两位神祗的眼睛祈祷。我的愿望是……
……
……
……
呃,说出来就不灵了……
……
……
梦醒。
明亮的窗外,Apollo的太阳车已在天空中飞驰了好远。
我拨开百叶窗,从缝隙中看见邻居的印度小男孩独自在楼下玩耍。
嗯,今天一定、一定要去买酸奶……
我在哪里,在做什么,在追求什么?
——梦和太阳。